为何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儿童的高死亡率还是不算太久远的历史,但现代儿科学的发展和进步,已经让健忘的我们这一代人对治愈和预防远比不可治愈和死亡更为熟悉了,我在前面已讲了那么多治愈的例子,作为本书的最末一篇,我却要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2014年11月15日

女孩儿第一次住进我科的日子。女孩儿7周岁,乖巧懂事坚强,打针的时候护士发现其右手的血管不太好,习惯性地说:“来,宝贝,把左手伸……”话说一半,护士征住了,这孩子没有左臂。

爸爸带着女孩儿前天就诊于我院的胸外科门诊,右侧气胸,左侧液气胸,结合1年半以前的骨肉瘤手术史,应该就是肺转移了。怎么办?十分抱歉,我们治不了,另寻高明吧。家属转了一圈,哪里都不肯接收,我们主任心一软,那就收吧,对症治疗。

奇怪的是,孩子的状态非常逍遥,与CT片所提示的严重程度明显不符。家长说,穿刺抽取胸水送肿瘤医院做脱落细胞检查吧。其实医患双方都很清楚,不会有别的结果,肯定是转移了,这孩子基本没有活路,生存机会渺茫。

但,人有的时候需要这样一个心理缓冲,即使是必然要到来的坏消息,如果能掩耳盗铃一阵子,也先瞒着自己吧。

胸腔穿刺做过无数次了,但对着空荡荡的左臂做胸穿还是头一回,毫无意外地,胸水是血性,出现了预料之中的结果,没有任何喜悦,心里好堵。抽出了350ml胸水,不知道能让孩子撑多久,每次去查房,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什么都该说一点儿,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读研究生期间,我学的是成人普外科,恶性肿瘤晚期最后衰竭致死的老年人见过不少,当患者死去的时候,我通常不会太悲伤,反而会替家属感到解脱。

毕竟,死亡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为了我们人类种群的延续,我们每一个人,必须要在某个时间点死掉。

但孩子是不应该包括在这其中的,她的世界才刚刚开始,刚过去的小学一年级的期中考试,她数学语文都打了99分,本来,这个孩子应该经历更多精彩之后,再在老年再无憾地死去,可现在,尚未绽放的生命就要画上休止符了。

“大夫,你说我们应该怎么治疗?”

“你真的想听我的实话么?我觉得……陪陪孩子吧,时间不多了。”

“好吧,我去北京再看看,如果确实没有治愈机会,我就领孩子出去走走。”

为何不是你,陪我到最后配图 压缩.jpg

1年半以前

这对儿夫妇为了孩子在北京租了房子,京城最有名气的几家医院的相关科室都走遍了,做了8次化疗,其中4次是在术前,目的是想保住左臂,但术前4次化疗后一点儿起色也没有,左臂是保不住了。

一咬牙,保命吧,截肢后又进行4次化疗,孩子挺过来了,今年也上学了,学习还挺好,我们接触过太多孩子了,根据孩子在就诊时的表现,大致可以看出孩子的智商,这个孩子非常聪明。

家长一度以为死神已经退却,不料死神亦步亦趋根本未曾远离。按说这对夫妇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看起来,老态已非常明显。

我最后一次走进11号病房,请家属签字,那孩子在背英语单词。好孩子,英语学到什么程度了?英语学好了之后,就多了一双看世界的眼睛……但我终于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签字毕,匆匆逃离。那两天,我们全科心情都不好。

2014年12月21日

女孩儿办了出院手续,南下北京,我们心知北京也无力回天,但也多少心存幻想,毕竟医学进步日新月异,万一真的有什么好办法呢。其实,我说家属掩耳盗铃,作为医生的我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呢。

写好的结局注定更改不了,到北京以后,那家给她做手术及化疗的医院给留置了一根胸腔管,另外,到底还是开了一种化疗药亚砷酸注射液。砷剂治疗恶性肿瘤的研究,在国内始自哈医大张亭栋教授,作为哈医大毕业的我,对这个药物太熟悉了,它的适应证仅为M3型白血病……据女孩儿爸爸说,北京的大夫交代得很清楚,这个药不是针对骨肉瘤的一线化疗药物,对有些患者可能有用。

在北京病情缓解之后,家长带女孩儿回到哈尔滨,大概还以为能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2014年12月2日

一家人刚一下火车女孩儿状态就又不好了,只得再次住进我们医院。

很显然,孩子最后的时刻快到了。这一次不是我管床,但也在值班的时候和孩子爸爸交流过一次,我当时说:“你家孩子非常聪明,她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她最害怕的应该是在最后的时刻,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重症监护室,周围只有陌生的医护,她应该希望自己的身边一直有亲人陪伴,但你和你爱人也要想清楚,从现在到孩子离开这个过程会非常煎熬,你们能受得了么?你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如果确实承受不了,提前送进ICU也是一种选择。”


2014年12月21日,星期日,是我们理论上法定的休息日,我照例来查房,昨夜的值班大夫正在吃泡面,从他口中得知,女孩儿今早5点多已经在ICU走了,昨晚7点多转过去的。

转之前,孩子已陷入昏迷状态,也就是说在孩子意识尚存时,父母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一直没放弃,这对儿夫妇没有让孩子在孤独和恐惧中死去。

其实从她第一次来住院我就知道结局了,骨肉瘤术后肺转移合并气胸后2年的生存率小于10%,我当时估计女孩儿怎么也能撑过半年,没想到死神的脚步如此迅速。这一回,让习惯了治愈的我们,彻底输掉了一回。

医生”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

医生这个职业所以吸引人,乃是因为医学给从业者以可以控制人生死的错觉,我们在这样的错觉中自我满足或自我麻痹,但其实,死神只能是被我们逼得暂时退却,最后的赢家永远是死神。

我当年毕业后走投无路才来到儿童医院,最初心中有万般不甘,但工作久了,发现不再像从前那般经常要面对老年患者的亡故,总能在一次次治愈中获得虚荣心的满足,也渐渐认可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我们在大多数的时候都能将患儿健康地交还给家长。所以,当我们忽然要面对这种注定赢不了的病例时,所有的人都想逃离,我们不愿意直面这样的失败……

儿童临终关怀

现状

据推算在我国罹患恶性肿瘤的孩子每年大约有6万~28.8万,即使最保守的估计,每年也将有数万类似女孩儿这样的家庭在孩子临终阶段不知所措,因为儿童临终关怀在我国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科技、医学高度发展的今天,如果不能让数以万计的家庭得到心灵的抚慰,只能被动地承受巨大痛苦的煎熬,那真是对宣称以人为本的现代医学的巨大讽刺,因此,作为医疗服务的临终关怀的意义,远远地超出了既往我们所熟悉的医学范畴。

临终关怀起源于中世纪的修道院与济贫院,为重症的濒死者提供精心的照顾。目前对临终关怀的定义为,对无治愈希望且生存时间有限(6个月或更少)的患者提供的积极整体的照顾,包括医疗护理、心理护理和社会支持等各个方面。

其目的在于确保临终患者及其家属的最佳生活品质,以减轻其生理痛苦和心理恐惧,使患者人生的最后旅程痛苦较少,也使患者家属得到慰藉。

既不是治疗疾病或延长生命,也不是加速死亡,而是改善病人有限生命的质量,它是一门新兴的边缘学科,涉及医学、心理学、社会学、护理学、伦理学等众多学科。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对于没有受过针对性训练的普通医务人员来说,难以胜任这一任务。

有学者对临终患儿进行临终关怀和非临终关怀比较显示,86%的家庭和患儿希望有临终关怀,这种良好的非治疗性服务有助于家长和孩子心灵得到极大的抚慰,对患儿疼痛和症状的管理,舒缓精神压力和家庭生离死别的情感非常有效,实行临终关怀的患儿死得更安详……

但纵有千般好处,可中国根本就没有什么机构和团体尝试去推动这件事,那么那些本来应该接受临终关怀的患儿及其家庭,在孩子生命最后的时段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最常见的是过度治疗。尽管许多家长心里明镜似的患儿几无治愈之可能,但仍然承受巨大的经济压力选择继续留院医治。家长一方面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另一方面希望通过治疗减轻患儿的症状,延长患儿的生命。

但往往事与愿违,这些治疗措施反而给患儿带来了极大的身心痛苦,如果说或可延长生命,那延长的也是痛苦不堪的部分。更悲剧的是,由于家长经济负担重,甚至会在巨大付出后将负面情绪归咎于患儿,患儿在身体痛苦的同时,还要承担精神的重荷。

没经历过这种场景的读者可能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在医院这种情形绝非罕见,就是那些不是绝症,而是有治愈机会但花费较多的疾病,都有部分家长把经济压力产生的负面情绪发泄到生病的患儿身上,治愈无望的时候,濒临崩溃的家长就更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相比之下,临终关怀机构向晚期癌症患者及其家属提供的服务,非但治疗费用大大低于普通医院,而且远比肿瘤专科医院和综合性医院要专业和高效。

2007年,美国已有4700个机构提供临终关怀,其中64%的机构更愿意接纳临终患儿,而中国目前虽已建立了超过120家临终关怀机构,却无一家是专门为儿童设立的,再结合中美两国的人口数量的差距,我国小儿临终关怀的实际需求缺口有多大就可以想见了。

应该怎么做

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也许还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

普及临终关怀的概念

即除了过度治疗和放弃治疗以外,还有一条更好的路径可选

争取到广泛的社会支持

在一些临终关怀发展很好的国家,这部分服务是政府埋单的,而我国由于受到社会经济条件的限制,现阶段不可能建立起像欧美国家那样健全的儿童临终关怀机构,不能保证儿童获得专业的临终关怀照顾,临终儿童走得很无奈

说给医生朋友的话

那就是在上述条件均不成熟的情况下,普通医院的医护人员要学习并掌握一些的心理学技巧,把握患者的心理分期和个体差异,善于应用倾听的艺术,给予患儿及家长以必要的心理慰藉,让患儿平静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

建立和完善临终医学伦理道德法规体系

在立法上确立对临终关怀的法律保障机制,得到国家和社会更大程度的支持和保障,促进相关立法的形成。否则,即使目前的个别医生有临终关怀的意识和起码的心理学基本功,也会因为担心作出放弃积极治疗的决策而陷入医疗纠纷,正所谓有心无力,徒叹奈何。

以上的种种制约因素环环相扣,扣成一个死结,在我国何时才能打开这个结,让每年数万临终患儿及其家庭能在巨大的痛苦中得到必要的抚慰,还很难估计。

女孩儿是幸运的,毕竟她是在进入昏迷状态之后才被转入重症监护室,但我总是忍不住在想那些意识尚存的年长儿,当他们被送入ICU,在与亲人隔绝的情况下独自面对死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场景?他们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哀怨,为何你们不能陪我到最后呢……


文|李清晨   插画|韩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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